餘虹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
今年四川省高考文學類文字的鑑賞，一改往年的散文，選擇的是**，並且是一篇現代派作品。這是讓很多老師和學生始料不及的。
現代派作品是二十世紀文學領域的重要成就，也是現當代文壇的主流文學，它反映了現代人的生存困惑。可以說不了解現代派作品，就不了解現代社會，便不了解現代人的生存狀態。基於這樣的認識，人教版普通高中實驗教材專門開設了乙個現代派作品單元，選取了五篇有代表性的現代派作品，他們分別是：
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、伍爾夫的《牆上的斑點》、貝克特《等待戈多》、馬爾克斯的《百年孤獨。把西方現代派作品選入中學教材，打破了傳統教材現實主義作品一統天下的格局，開拓了學生的文學視野，有利於他們對西方現代文學更為全面的了解。
這次四川省文學作品鑑賞試題以現代派**為材料，出人意料，但既沒有超出課標要求，考綱要求，也沒有超出教材內容。
該題選文為英國作家凱傑羅姆的一篇短篇**《想象》，其基本情節為：乙個人懷疑自己得了接觸性枯草熱的病，便去圖書館查相關資料，卻發現自己幾乎符合所有疾病的症狀，再根據書本描述進行自查，更是確定自己重病在身。最後證實其實自己什麼病都沒有，只是思慮過重。
該**刻畫出了現代人敏感、多疑、脆弱的病態心理，揭示出現代科學知識、資訊對人的擠壓，由此而導致的人的緊張感與焦慮感，反映了現代人的異化，具有明顯的荒誕色彩。
針對該**鑑賞，四川省高考的試題為：
1.**主人公稱自己是「實習醫院」。請談談它的意思和表達效果。(4分)
2.．這篇**的故事情節是怎樣展開的?請概括回答。(4分)
3.這篇**的細節描寫有何作用?請結合文中畫線部分作簡要分析。(8分)
4．結合**的主旨，你怎樣理解醫生為「我」開出的「處方」?**以「處方」作結有何妙處?(6分)
從考查的知識點看，第1題考語言方面的修辭，第2題考**的情節，第3題考**「細節描寫」，第4題考**的結構與主旨的關係，關注點在結構對揭示主旨的作用。從考查的能力層級看，主要在理解、分析綜合兩個層級上。1題、4題的第乙個問屬於理解。
其餘屬於分析綜合。表面上看該試題涉及到了**的情節、主旨、結構、語言修辭、細節描寫各個方面，涉及的知識點很全面。但仔細考察，卻存在不少問題：
1、文體意識不強。這是一篇**，**的鑑賞應該與散文有所不同，然而從上面四道試題的設計看，換成對一篇記事散文的鑑賞也未嘗不可。第1題對修辭的理解自不必說，第2題把「故事情節」換為「事件」，第3題細節描寫、第4題結尾的作用，都可以通用於各種文學體裁的作品鑑賞。
如此看來，被人們大力稱道的散文換成**，其實便有了換湯不換藥的嫌疑。學生只要記住常用修辭的作用、細節描寫的作用、結尾的作用就可以通吃各種文學作品鑑賞，不管你是散文、詩歌、**、戲劇。出現這樣的情況，我認為試題是有問題的，鑑賞試題沒有充分體現出**的文體特點，沒能體現出對作品的感悟與評價，是其原因之一。
更為可怕的是，高考是語文教學的指揮棒，這種出題傾向正在導致嚴重的後果：文學作品鑑賞教學的技術化、格式化傾向日益嚴重。目前，一些語文教師們通過對歷年高考試題的分析得出結論：
文學鑑賞不管什麼文體，萬變不離其中，一考字詞或修辭，學生背熟幾大修辭手法及其作用即可；二考文章大意的概述，從開端高潮結尾或起因經過結果幾方面回答，總不會錯；三考文章結構，主要是開頭或結尾的作用，開頭作用：開門見山、或鋪墊、或奠基調，結尾作用：點明揭示主旨、或昇華主題。
連這一點也辨別不出的學生，老師告訴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寫上，總有乙個對，因此總能得分；四考四種表述手法（描寫、議論、抒情、說明）及作用（效果）。描寫作用：形象生動刻畫人物或景物；議論作用：
畫龍點睛，點明主題；抒情作用：點明主題，表達思想情感，等等。學生們背熟了這些知識，有時不看作品內容都能得到不錯的分數。
難怪現在高考語文閱讀解題方法指導的書十分暢銷。因為學生不用花時間，不用費心去體驗作品也能得到不錯的分數。這本身就是對語文教學的一種否定，也是對高考的一種嘲笑。
我們不能不從高考出題本身去反思。
2、沒有流派意識。該**是一篇現代作品，現代作品有不同於傳統的現實主義、浪漫主義作品的表達方式、表現手法。然而，從出題人到學生都沒有這樣的意識。
看下面參***：
1.「實習醫院」是主人公自認為百病纏身的形象表述，它運用比喻達到幽默的效果。
2.以「想象」為線索，以心理活動描寫為主要方式來展開故事情節。
3.這篇**的細節描寫使故事情節更加真實細膩，生動地刻畫了人物性格。其中，「呆呆地**」寫神態，「絕望」「傷感」寫心理，這些描寫重在刻畫主人公的脆弱；「閉乙隻眼」「睜乙隻眼」「看伸長的舌頭」寫行為，突出他檢查自身症候的專注與仔細，由此刻畫了他的敏感和多疑。
4.這「處方」是針對「我」敏感多疑的心病開出的「心藥」，目的是勸慰我解除思想負擔，輕鬆愉快地健康生活。**以幽默的「處方」作結，巧妙地揭示了作品的主旨。
從參***看，出題人沒有把這篇**當作現代派作品來解讀，其評價標準仍然沿用的是傳統文學的批評標準。比如，出題人把該**的基調定為「幽默」。幽默作為一種審美形態，主要表現為一種充滿智慧型的風趣，有一種看透本質之後的輕鬆感，它常常與喜劇並論，並且多用於評價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作品，而用在評價這篇現代派**，顯然不恰當。
該**明顯表現出的是一種「荒誕」，不管是語言的表現手法、**的結構，還是**的主旨，都是荒誕的。「荒誕」也是一種審美形態，荒誕的核心是「價值削平」，把傳統有價值的東西變得無價值。求生避死是常人的人生追求，而**中的主人公不但不為自己身患百病而著急，反而對「自己的病情產生了興趣」，並為自己沒有換「髕前囊炎」而感傷、失落。
這便是典型的荒誕。它揭示出現代人對自己的絕望，以及絕望之後的麻木，並且由此滋生出對絕望的欣賞。「我看了看自己的舌頭——我盡量把舌頭伸得長長的，閉上乙隻眼睛，用另乙隻眼來檢查。
我只能看見自己的舌尖，得到的唯一收穫是：我比以前更加確信我得了猩紅熱。」**中的「我」那麼用心費力檢查自己的身體，只是為了確證自己得了 「猩紅熱」，並為此而慶幸。
整篇文章的文筆冷漠，語言平淡，幾乎不帶任何感**彩，結構上平鋪直敘，除了最後在處方內容上揭示出**主旨之外，沒有任何波瀾。整篇文章沒有幽默的輕鬆愉悅，而更多的是一種文字背後的沉重、壓抑，與強烈的人生荒誕感。
如果基於以上對現代派作品主旨的基本理解。再來思考試題，我們將會有不同的看法。如：
對「實習醫院」的理解，其表達效果絕不會是一種幽默，更不是詼諧、風趣，把百病纏身的身體喻為「實習醫院」，是一種反諷，也可稱為一種黑色幽默，唯有現代人才具有的黑色幽默，給人的是人對自身絕望之後無可奈何的一種自嘲。對作品結尾的評價，用「處方」作結，這裡仍然用了現代派作品常用的反諷手法，在揭示出事件真相的同時，凸顯出前面事件的虛假。好不容易習慣於對自我絕望的欣賞，卻突然發現這種絕望的無價值，這是對絕望自我欣賞的否定與消解，更強烈地凸顯出了人生的荒誕。
可見，這樣的結尾並不能給讀者帶來真相揭示後的輕鬆，而是一種價值被不斷否定與消解之後更深的失落與茫然。
第3題是這四道題中出得最好的一道題，也是考查綜合分析能力最好的題，然而，參***卻仍然停留在表面，只關注細節描寫對刻畫人物性格的作用，沒能深入到理解描寫**人物心理變化從而揭示主題的深層面。三處細節描寫，第一處描寫是在意識到自己得了接觸性枯草熱以後，「我坐在那裡呆呆地**，陷入絕望之中」。第二次描寫是在認為自己得了多種病，「唯一沒有得上的疾病就是髕前囊炎」時，「我對此頗有些傷感，心中似有幾分失落」。
第三處，寫在考查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之時，「我看了看自己的舌頭——我盡量把舌頭伸得長長的，閉上乙隻眼睛，用另乙隻眼來檢查。我只能看見自己的舌尖，得到的唯一收穫是：我比以前更加確信我得了猩紅熱。
」三處細節描寫反映出人物的心理變化，得一種病時的絕望——百病纏身後的麻木——唯一一種病沒得的傷感、失落——確證得了重症後的安然。三次細節描寫寫出了「我」從得病的絕望到安然、欣賞的心理歷程，暗示出了現代人心理的異化過程，病態過程，揭示出現代科學知識對人的擠壓。人在對現代科學知識的絕對信仰中主體性的失落，以及這種主體性失落後，人的無所依傍的茫然與麻木。
這些都體現出現代人人性的異化。因此，三處細節描寫不僅僅靜態地刻畫了人物個性，還動態地反映了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，揭示了文章的主旨。
該大題的得分率很低。與出題人沒有流派意識很有關係，也與師生們不熟悉現代主義作品很有關。雖然沒有「如何理解作品的主旨」這樣的直接指向作品主題的試題，但仍然能看出很多學生包括老師都沒能把這篇**讀懂。
當然，沒能把**讀懂也能得分，這源於1、2題皆指向對文字的表層理解，試題的理解層次比較淺。而3、4題，尤其是3題的得分率極低，說明對**深層次的不理解，影響了得分率。從試後網上教師發表的試題分析看，不少語文教師把該**的主旨理解為「關心人類健康」，是健康主題的**，顯然有誤。
從學生的答題中，我們也可以看出學生對**的不理解，不少學生認為主人公消極、杞人憂天、沒事找事幹。其實這些都源於師生們不熟悉現代派作品，按照傳統文學流派、文學樣式去理解作品，評價作品，因此只能流於表面，不能深入理解**，揭示**的深刻內涵。
目前中學語文教學中的文學作品解讀，沒有文體意識、沒有流派意識，沒有文化意識的現象非常嚴重。教師和學生都沒有一套專業的文論術語來鑑賞、評價作品。學生鑑賞作品想當然，教師也想當然。
用評價詩歌的術語來評價**、用評價**的術語來評價散文；用現實主義來評價荒誕派作品，用浪漫主義來評價意識流作品，等等，這樣的現象十分普遍。
不管怎樣，高考實際上仍然起著語文教學指揮棒的作用，既然如此，用高考來引導文學教學便顯得十分重要。而高考對語文教學的正確引導，有耐於高考試題的更加專業化、學術化。我們的高考試題應該引導學生去讀書，去體驗，去分析，去思考，而不是引導學生去學習考試技術。
附原文：
想象凱·傑羅姆
記得那天,我到大英博物館去查閱有關接觸性枯草熱的**情況,我猜我大概得了這種病。
我坐在那裡呆呆地**,陷入絕望之中。過了好一會兒,我又拿起那本書,翻了起來。翻到傷寒——仔細看了它的各種症狀,我發現我又得了傷寒,想必我得此病已經好幾個月了,竟然還茫然不知。
不知我還患有其它什麼疾病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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