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詩詞中如何寫水

2021-03-08 02:16:01 字數 5089 閱讀 8174

姜白石詞云:石榴一樹浸溪紅。寫水寫得很好。

寫出了水的顏色。水的顏色其實不是水的顏色,是石榴的顏色。但不寫石榴紅,寫溪紅,就有味道。

這種味道前人不是沒有用過,白居易「半江瑟瑟半江紅」就是,後來「夕陽夕照桃花塢,飛來柳絮片片紅」也是。只是,在白居易手裡還不刻意,到「飛來柳絮片片紅」就有意地用巧了,這是詩詞流變的很乙個重要關節。

「飛來柳絮片片紅」,據說是清人金冬心之筆。這是可以想象的。最早恐怕也是明人的東西。因為唐人寫詩不這麼用巧,宋人雖用巧,卻也不在這種地方。

《紅樓夢》有一聯寫水:「繞堤柳借三蒿翠,隔岸花分一脈香。」

是賈寶玉擬的,眾清客叫好。為什麼說它好?好在寫水卻不著乙個「水」字。

「繞堤」,有堤,便有水。「隔岸」,有岸,水自然在其中。「三蒿翠」,是柳的高,也是水的深。

「一脈香」,是花的香,也是水的香。花氣溶在水裡了。乙個「借」字,表示要凸出的不是柳,是水,如寫「三竿翠」就意趣全無,壞了味道。

曰「花分一脈香」,其實是「水分一脈香」,花氣本是一團,因有水流過,分成兩簇,雖曰兩簇,在水中卻是一脈。「脈」字同「蒿」、「堤」、「岸」,雖不雲「水」,卻處處是水。而水之深、水之色、水之形、水之香,盡在其中了。

所以眾清客拍手叫絕,是它真好,不是拍寶玉的馬屁。

但不要以為這就是詩的高處。這是詩的極巧處,但極巧處和極高處有區別。極巧處見人工,極高處見天然。

之所以詩詞到了清朝,演進出極盡雕琢之能事,正因前人已經在「道」的層面上走完了,逼得後人無路可走,要想提筆寫詩,只能在「器」的層面精研發揮。

北宋詞人張子野詩云:「浮萍**見山影,小艇歸時聞草聲。入郭僧尋塵裡去,過橋人似鑑中行。」

「浮萍」一聯便是寫水。「過橋」一句也是寫水。雖寫水,依然不著乙個「水」字。

雲「浮萍破」,自然有水;雲「山影」,又暗中見水。雲「小艇歸」,則水在艇下,雲「聞草聲」,在水聲兼在。

這還是北宋筆法,不像清朝那麼刻意。雕琢痕跡比曹雪芹一聯輕了許多。若從細處商量,「見山影」一句實際上已經把水比喻成鏡子了,「過橋人似鑑中行」又再一次作同樣比喻,有些重複和外露了。

如清人寫詩填詞,懂行的會講究這一點,避過去,但北宋人並不介意。若論天然的味道,張子野要比曹雪芹舒服得多。

但張子野的詩也不是沒有來歷。唐人王昌齡詩云,「亂入池中看不見,聞歌始覺有人來。」張子野的意趣,同王昌齡此詩頗為相近。

而王昌齡又比張子野自然了許多,這就是唐人境界,簡直不帶雕琢痕跡,「聞歌始覺有人來」,意思就出了。

唐人既已如此寫過,宋人再如此寫,就一錢不值了。所以,不妨說,宋人是被唐人逼成「浮萍**見山影,小艇歸時聞草聲」。王昌齡是先聽見歌聲,才知道有人來;張子野是先見小艇歸來,才聽得草聲。

而「浮萍**見山影」,便是「芙蓉向臉兩邊開」。王昌齡是芙蓉破,張子野是浮萍破;張子野是見山影,王昌齡是見美人。張子野逆用王昌齡之思。

若論意趣,猶恐王昌齡更勝一籌。張子野的巧思在於,將浮萍、小艇一聯工穩對仗,而「水」在「見山影」中體露得更加明顯,至於王昌齡的詩,並不曾將注意力聚於「水」之一字。這便是張子野出新的地方。

司馬池也是北宋人,他的《行色》雲:「冷於陂水淡於秋,遠陌初窮到渡頭。賴是丹青不能畫,畫成應遣一生愁。」

「冷於陂水淡於秋」,不是寫水,是寫旅人容色。古代的旅人不像今天旅遊的人,那種在詩詞裡叫「遊人」,旅人更像今天的「x漂」,離家遠行,未知歸期,一臉倦容和漠然,就是旅人之行色。司馬池提筆雲「冷於陂水淡於秋」,一句連用兩比喻,將羈旅之愁容摹寫得傳神。

而「遠陌初窮到渡頭」又宛轉開出新境界,行行重行行,與君生別離,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「遠陌」之「窮」處,卻不是終了,只是羈旅之一段落,是「初窮」,又有「渡頭」橫在眼前。再從渡頭行去,又與舊鄉遠隔了一層。

所謂「明日隔山岳,世事兩茫茫」是也。

可惜司馬池不是詩人裡的行家,前兩句妙手偶得,極有天趣,後兩句卻跌落了。「賴是丹青不能畫,畫成應遣一生愁」,太露了,平庸得不得了。

再往上追溯,到晚唐,晚唐人怎麼寫水?

杜牧之:「煙籠寒水月籠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」

開頭七字,是寫水的千古名句。水、月、煙、沙,四象畢在,用兩個「籠」字繫住,不繁不亂。而一脈寒氣,浸出紙外。

《紅樓夢》裡,秦可卿閨房一聯:「嫩寒鎖夢因春冷,芳氣籠人是酒香。」

表面上看,下聯是剿用陸放翁「花氣襲人知晝暖」,但這只是皮相之見。骨子裡,此聯正是化用杜牧之「煙籠寒水月籠沙」一句。下聯七字中分量最重的,是一「籠」字,而非「芳氣是酒香」五字。

不過,秦可卿閨房這一聯,並不像「隔岸花分一脈香」那樣,有典型的清人氣味。所謂「清人氣味」,也只是一種方便的權說,究其實,並不存在什麼「清人氣味」和「南宋氣味」,就好比詞裡並不存在「豪放派」和「婉約派」的分別。但清人無論是在煉字還是在造境功夫上,都不能不說是直承兩宋而來,尤其是南宋。

像「嫩寒」、「鎖夢」、「春冷」,這種遣象與造意,頗類北宋詞人秦淮海居士。但在秦淮海的時代,煉字還沒有那麼登峰造極,「輕寒」要比「嫩寒」更流行一點。秦淮海自己的詞就是「漠漠輕寒上小樓」,在同時代的畫家王詵詞裡,有了「西城嫩寒春曉」。

這裡用「嫩寒」,也是因為「嫩」字處必須仄聲。到了明朝,高啟詩「嫩寒江店杏花前」,就是可用「輕寒」而取「嫩寒」的例子。清人陸以湉詞「嫩寒春曉」,近人魯迅詩「楓葉如丹照嫩寒」,不勝列舉,而北宋初年以前,「嫩寒」在詩詞裡極罕見,這便是煉字發展的結果。

周汝昌曾有一篇文章,談秦淮海的詞到底是「天連衰草」還是「天黏衰草」,他認為應是「天連衰草」,理由就是秦學士的時代還沒有太講究煉字。他的判斷結果雖不一定對,但理由本身卻極有見地。為什麼說他的判斷結果不一定對呢?

因為兩宋之交,詞的發展變化極其複雜。唐五代與北宋初年的詞,和南宋詞風格差異十分大,但在兩宋之交,既有一部分詞仍是承接此前傳統而來,也有一部分詞著力求新求變。這有些類似中晚唐的詩。

唐詩和宋詩風格差異極大,但你去讀李商隱、溫庭筠、羅隱,就知道這種差異是如何轉變實現的。

前面雖已提到晚唐杜牧之如何寫水,這裡我們再將目光返照到兩宋之交,看看宋人境界與唐人境界的對比。需要注意的是,這裡說的宋人境界與唐人境界,單指寫景狀物的境界,不分詩詞,而並非指唐詩境界與宋詩境界的分別。詩分唐宋這一點,前人講過許多了。

最重要的區別當然是宋詩重理,這一方面和宋**學的發展有關,另一方面也和詩本身的發展有關。但這裡,我們只聊唐人寫景與宋人寫景境界的區別。

張元幹:「曳杖危樓去。鬥垂天、滄波萬頃,月流煙渚。」

張元幹是北宋人,此詞作於南宋紹興八年。「曳杖危樓去」一句很見造境功夫。而「鬥垂天、滄波萬頃,月流煙渚」,其實都是唐詩境界的宋詞表達。

杜甫「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」一句,單從境象上論,和此句幾無分別,但在遣詞上,卻分明見出詩與詞的歧趨,唐與宋的分野。

論氣魄,杜詩比張詞氣魄大得多。張元幹詞用「萬頃」、「天」,這種「大」字眼兒,包括「危樓」,也是要營造大的氣象。但在詩裡,芥子可以納須彌,「萬頃」不見得就比「千頃」大,一談及數,便有限,有窮。

未必及得不談「大」的大來得更大一些。

杜甫之大,倒不在「月湧大江流」一句,乃在「星垂平野闊」一句。「月湧大江流」是寫「動」,「星垂平野闊」,才是寫「大」。這兩句,用今天的時髦話說,真可謂「動詞大詞」了。

無往不復。張元幹寫了「鬥垂天、滄波萬頃」,要想再體現比「大」更「大」,bigger than bigger的氣象,就難了,所以下面接一句,「月流煙渚」。但「月流煙渚」就小了,和「滄波萬頃」、「鬥垂天」不是特別搭。

月不是不可以流煙渚,月流煙渚,和「夜泊秦淮」更搭一些。「流」是那種寂靜希聲的氣象。而「煙渚」本身,又略嫌小而美,「渚」的意思是水中小塊陸地,況且被煙籠著,這種寂靜而美的景象,和「滄波萬頃」稍有不侔。

雖然,由大而細,也是一種筆法。

而杜甫詩,「星垂平野闊」一句,已將「大」寫盡。「垂」字本義是「遠邊」,「邊陲」一詞,就是從這裡來的。星既然「垂」,一定是在遙遠的天際,乙個「垂」字,不言「天」,而「天之盡頭」自見,既能望見天之盡頭,則平野之無際可知。

如此,雖不寫大,境界之大自見。今天新手學寫詩詞,往往喜歡拼湊些「大詞」、「巨詞」,以體現大的襟抱,這是很小家子氣的。杜甫雖然寫「萬里」、「百年」,他可以,因為他在那個時代,今天人再寫,就要慎重。

毛韶山詞「千里冰封,萬里雪飄」,甚是俗氣。

像「星垂平野闊」這樣的句子,不寫「大」而「大」在其中,是自覺的,不像清人不寫「水」而「水」在其中,有斧鑿的痕跡。「大」是形容詞,「水」是名詞。世上沒有一物是形容詞,形容詞只是吾人對境界的體會。

老杜擅長寫象,只寫象,則對「象」之體會,自在其中。若不擅長寫象的人,卻又想傳達對「象」之體會,就堆砌各種形容詞,就蹩腳了。所以,後來的詩家詞人,為避免常見字眼帶來的體驗不新鮮,往往自鑄新詞,喜用僻典。

前邊舉過的將「輕寒」作「嫩寒」就是一例。

不過,要插一句,讀詞少的人和讀詞多的人,對同樣的表達,生起的體會是截然不同的。如果乙個人讀詞很少,會覺得「輕寒」就蠻好,「嫩寒」倒刻意了。但讀詞既多,就容易覺得「輕寒」太常見了,喚不起新鮮感——要讀「輕寒」,從秦少游那裡讀就可以,何必從今人詞裡讀「輕寒」呢。

這就是為什麼,初接觸詩的人,會以為六朝以下,唯有唐代才是詩的巔峰。這是讀詩的第一階段。第二階段,寓目既多,轉而以為唐詩除老杜外多不足取,更加青睞清詩。

(為什麼除老杜外?因為老杜的詩不是典型的唐詩,宋詩、清詩都流著老杜的血脈。)但若要真識得詩中三昧,就需要在廣閱清詩之後,依然識得唐詩的好,唐詩的無可替代。

這是第三階段。

老杜雖然有本事不寫「大」而令「大」自在其中,但老杜不會刻意避開「大」。刻意避開,那是清人習慣的手段。老杜此詩下句「月湧大江流」就用了「大」字,但用「大」卻不是為了寫「大」,而是為了寫「動」。

這也是無往不復。若上句寫「大」,下句寫「小」,這就太拘泥了,是合掌的思維。「大」寫盡了,再寫「動」,則境界畢出。

盛唐以前的詩人,雖也煉字,卻往往不甚著意。到中晚唐,風氣開始慢慢轉了,像孟郊、賈島那種,為了考究用「推」還是用「敲」,琢磨比劃半天,其實已在不經意地開啟詩的另乙個時代。方幹有「才吟五字句,又白幾莖髭」的說法,盧延讓有「吟安乙個字,捻斷數莖須」的說法。

他們都是賈島之後不遠的人。但要問這種時代開啟的鼻祖,恐怕還要追溯到老杜身上,李白詩云:「飯顆山頭逢杜甫,頂戴笠子日卓午。

借問別來太瘦生,總為從前作詩苦。」老杜自云,「頗學陰何苦用心」、「晚節漸於詩律細」,可見老杜對遣字造境的刻意用心,在他所處的時代是罕見的。

杜甫的偉大不僅在「地負海涵,包羅萬匯」,那些只見出他的廣,杜甫除了廣,還有深的一面。這也是為何蘇軾在詞學上的成就遠不及杜甫在詩學上的成就的原因。杜甫是天才,卻肯下笨功夫。

蘇軾是天才,卻喜用小聰明。也因為這個原因,蘇軾是非常受流行愛戴的一位詞人。正因為他的不拘小節,不甚考究與精研,讓他的詞作比較接地氣。

老百姓就能讀出好,讀出味道與共鳴來。而周邦彥、姜夔、吳文英等,在老百姓眼裡就不及蘇軾風趣動人,雖然他們的詞作更加當行本色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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