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體的尊嚴 書評小論

2022-12-04 00:51:04 字數 3631 閱讀 4508

對書評這種文體,我有痴迷的嗜好。因為我是乙個痴迷的讀者,對字紙有令自己都有些吃驚的熱情。很想讀遍天下所有的好書,但受時空的限制,這是不可能的。

便退而求其次,去耽迷於書評。因為好的書評,就像一架心相儀,你雖然無緣讀到你所崇仰的好書,但好書的氣味、氣脈、氣節和氣象都已傳達給你了,使你足不出戶,不費搜求之苦,就已甘醇自享樂。所以,對好的書評家,我是祟敬的,對好的書評文章,我是感激的。

然而,眼下的書評文章,卻讓人讀而生畏、讀而生煩了—因為它已遠離了書,立意於書外的是非與利害了。既有商業的包裝,又有友情的出演;既有對權貴的餡媚,又有對世俗的沉吟……它已喪失了獨立的文字人格,它已不再站在讀者的立場上了。所以,便出現了書評鬧熱著,而讀者冷漠著的奇特現象;作者與讀者,誰也不愛誰,心相隔,兩離析。

要重築書評在讀者心中的地位,其實也並非難事,書評家要把書評寫作當事業來做,就像**家寫**,詩人寫詩一樣。如此,便找到了「立身」的感覺,所謂自尊、自立、自愛,所謂責任感、使命感,便不在話下了。因為當事業做了之後,便會依照成就事業的規律行事,文心的自律,把書評家引向嚴肅的正途。

否則,只是暫時做一做「精客」,便只能看「雇主」的臉色行事。這時,談什麼獨立的批評人格,豈止奢侈,簡直自欺。眼下,書評文章雖如雪花般滿天飄漫,卻多是**家、散文家、評論家、甚至是**業餘的「客串」。

真是飄落無痕,其所謂書評,連他們的文集都是不收的,可想而知,那都是些什麼貨色。所以,根本地,我們缺的不是好書評,缺的是書評寫作的事業家。事業家的產生,除了培育尊重書評家的文學土壤之外,從事書評寫作的作家的獻身精神是本質的決定因素。

正如佛羅斯特在其著名的《未走的路》一詩中所說:「金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,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。當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那一條之後,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」。

否則,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的讀者,會遠遠地把我們拋棄了。

二者,書評作者應該首先是乙個「偉大的讀者」。一要潛心去讀書,要真正把書讀完、讀透、讀懂,而不是唯讀了開頭和結尾,甚至連瀏覽一下的功夫都懶得下,就率而操瓤,做自欺欺人的勾當。潛,的閱讀之後,才能受到其感染,真領悟,有洞見,才能寫下精當的評斷。

先自悅,再悅人,是書評寫作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程式。然後才是傳達,即把書中最靈魂的「資訊」傳達出來,包括情感的、思想的、知識的,等等。「偉大的讀者」,沒有乙個不是浸淫於書中,下苦讀功夫的人。

其二,要從書本中塑造出自己。「偉大的讀者」從來不是葡旬於書本的人;已有的文字,只是誘發他思考的觸點,只是「發酵」他情感的酶,只是鑄造他自己產已靈世界的原料……當他從書頁中抬起頭來的時候,他要做的是,用更加圓滿、更加深刻、更加超拔的「自我」,對人們表達情感的、思想的關懷。這種關懷,旨在純潔人們的情感,提公升人們的境界,讓蒼白的書頁,化為人類進化和聖化的血液。

這時的書評家,已不是世俗意義上的「讀書人」,而是「竊天火,煮自己的肉」的精神先行者。俄羅斯文學史上不朽的人物別林斯基就是這樣乙個「偉大的讀者」,他能從閱讀中捕捉到人類的情感、時代的脈搏,以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,展示了他獨立的批評立場和深刻的思想內涵,引領了俄羅斯幾代人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時尚。別林斯基的風範,應該擦亮我們書評家的眸子;

2眼下,圖書出版特別強調市場因素,一部好書,如果市場**不看好,也會被束之高閣。在市場經濟條件下,對講究經濟效益的出版機構,這或許是合理的;但讓人不解的是,我們的書評家也以市場的走向和時尚的趨勢設立自己的批評座標,頗有流行就是好,人時便是妙的味道。這種媚時媚世的姿態,不免讓有心的讀者,對書評這種文體的存在價值產生了懷疑。

對這種現象,拋開其中的功力因素不論,其批評視角的偏低,也是乙個主要因素:書評家牽就讀者的閱讀趣味,片面強調為讀者「服務」的作用,以期在逢迎中得到認可,得到世俗層面上的所謂名分。這種考慮,便使書評從根本上墮落了:

書評書寫的應該是書評家獨立的風骨和獨特的見解,它應該起到引領讀者的讀書趣味的功效,失去了這樣的意義,書評也就淪為「產品說明書」了。

正如博爾赫斯在《讀者的迷信的倫理觀》中所說,平庸的讀者所認可的風格,不是體味靈魂和信念,甚至不是感受書中的生命激情,而是只著眼於文章的比喻、韻律、標點和句法等技巧性的東西。換句話說,一般讀者,看重的是書中的世俗趣味,時尚風光,而不是高標的思想和超拔的精神。也就是說,一般的讀者的閱讀倫理,是現世的、享受的,這與書籍的「本源意義」是相離析的,縱容這種趣味的蔓延,將消弱書籍在人類進化中的意義。

所以,書評一旦淪落,其破壞性,甚於無書。書評家不能「葡旬」於大眾的閱讀風氣之中,而是要引領讀者解脫被書籍中世俗顏色的「催眠」,清醒地關心人類的「精神問題」。因為「精神問題」,才是閱讀的核心問題;書籍的外在形式,不管能不能取悅讀者,都是無關緊要的。

《堂吉訶德》之所以贏得了它同譯者的鬥爭,任何不用心的、鱉腳的譯本都不能改變它的靈魂,就是因為它所傳達的執著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,是超越語言的,是直逼心靈的,是不受讀者閱讀習慣所左右的,因而也就贏得了讀者。

這就要求書評家應該有自己獨立超俗的書評理念,比如關於散文,一種散文有沒有文學價值,一定要看它在嫵媚的外表之下,是否.畫抒發了人性之情,是否傳達了生命的真實感受,否則就有欺世之嫌。比如判斷一部詩集的優劣,不僅要看它有沒有奇特的意象,更要看它表現出沒表現出文化的氣象,因為文化是乙個民族的歷史情感,它使詩有了無限的張力:

個人體驗因了文化的鏈結,成了乙個民族、甚至人類的生命經驗。也就是說,僅有奇特的意象,而沒有文化的內涵,那只是表現出個人的才氣;個人才氣跟整個文化相比,是微不足道的,只有融了文化的質素,乙個人的詩才超出了個人的經驗和感覺,成為一種無限的表達。再冷靜地看那些坊間的流行讀物,既與人的心路歷程無千,也無絲毫文化蘊含,更逞論精神信仰,只是吟一己之憂傷以邀憐憫,詠私家風月以爭市寵,字紙雲煙而已。

書評家如果有了這樣的理念,就不會為一些淺薄的作品,唱廉價的讚歌了;再為市井讀物而動**之時,內心先就怯了—獨立的書評理念,給了書評家一種自律。

3書評之所以不夠發達和繁榮,過分看重「正論」,也就是系統的莊肅之作,而輕視關於書的零散、零星而靈活的潔光與片羽,不能不說是乙個重要的原因。大論,屬於專業,屬於修養;小語屬於心靈,屬於悟性。執著於「十年冷板凳」的人畢竟是少數,與書作率性親和的人,卻是芸芸眾生。

但是,不論是專家學者,還是「弓!車賣漿者流」,只要閱讀,均有感觸;這種感觸,只要能說出來,寫出來,就應該是書評。所以,書評的事業,不應該拋棄「眾人」,不應該只立身於「評述」,更應該著眼於「表達」。

自禁和幽閉是沒有出路的。所以,書評雖然屬於文學評論,但它不是一般的文學評論,它應該是一種極開放的文體:可以是對一本書系統的研究與評剔,包括主題、結構和語言等諸方面;也可以是對書的印象、感念和一得之見;還可以是對書的乙個點、乙個側面闡述自已的觀點—只要是圍繞書的,不管是書內、還是書外的文字,均屬於書評。

因此,書論、讀書札記、眉批、點評、序跋和書話等等,都應該屬於書評之列。一句話,在書評界,各種文體應包容共存;衡量書評文體優劣的乙個基本標準,就在於它是否有利於表達,也就是看它是否具有開放的品格。

從這個意義上說,書評界應該注重對讀書隨筆的研究和寫作。這裡所說的讀書隨筆,又稱「新書話」,它區別於傳統的讀書隨筆和傳統書話—它不像傳統讀書隨筆一味「葡旬」於書上,又不像傳統書話飄逸到只關心讀書的「趣味」,成為「散文之餘」的一種邊緣文體;它乾脆就是「散文中人」,不僅具有一般散文的話語特性,更因了書香的浸潤,具有了巨集闊深厚的文化品格和思想含量,具有了一般散文樣式不可企及的表達功能。這種「新書話」的寫作主體,主要是被劉心武等老中年作家稱之為「新文人」的青年學人和青年作家。

關於這種新型的讀書隨筆的文體特徵,彭程在《綠階讀書文叢總序》(「綠階讀書文叢」,計讀書隨筆五種,大象出版社2023年ro月第一版。)中有一段具體的、而且被「新文人」整體接受了的闡述—語言的強調,也使其避免了「言之無文,行之不遠」的弊病。總之,散文的諸要素,情感、智性、文筆、趣味,在這一文體中都能得到良好的發育,其中的優秀之作,躋身最傑出的散文之列亦毫不遜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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