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佛異同論

2022-10-18 01:54:02 字數 4844 閱讀 6297

儒家之學在求仁。「仁者,人也;」即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而已。孟子固嘗言之:

「形色天性,唯聖人為能踐形。」儒家之學要不外踐形盡性,非有他也。然牛生而成其為牛 ;馬生而成其為馬;人生而為人矣,若何有待更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邪?

又孔又嘗云:「仁遠乎哉!我欲仁斯仁至矣!

」顧既不敢以仁自許,亦不輕以仁許人;是何為而然邪?人之於仁,離合之間,難易之數,其必有以說明之乃可。

「仁,人心也;」人之所以為人者,其在人心乎。人心究是如何的?此既非有形相可指之物,必須自家體認乃得。

為了指點人們去體認,今且說兩個方面:內一面是自覺不昧 ,主觀能動;外一面是人與人之間從乎身則分則隔,從乎心則分而不隔,感通若一體。 試從此兩面潛默懇切體認去,庶幾乎其有悟入。

心非一物也,故無形體,但有其效用通過身體而表見出來。以上所言兩方面,皆其效用也。人當幼稚,其身體發育未全,其心之效用即不充實完具。

徵之孔子「十有五而志於學」,亦可見此學無從過早言之。身體發育**矣,習染隨增,天真漸失,心之不能外於身體而顯其用者,轉因身體機能之自發勢力(此兼先天本能後天習染之慣性而言)而大受影響。所謂「血氣未定,戒之在色;血氣方剛,戒之在鬥,血氣既衰,戒之在得;」 不過略舉其例,而「心為形役」一句話要可概括一切。

《孟子》「人有放心而不知求, 」《大學》「心不在焉,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」。顯然皆謂此。於是而求仁之學為必要矣,不可緩矣。

牛馬物類豈全然無心哉?獨為其心錮於其身,其心為形役是固定的了,則幾於天心矣。此其所以異於吾人之仁也。

仁,人心也。心則主觀能動者也,不為身體血氣所主使,而主乎血氣身體者也。其竊要則能自覺也。

自覺失,即落於被動而不自知矣;幾於禽獸之歸矣!可不懼哉!

何言乎牛馬錮其心於身邪?當知此非獨牛馬為然也,盈天地間一切生物,除人類而外蓋莫不然矣。試看生物之一生,莫不為其個體儲存、種族蕃衍兩大中心問題而盡悴。

其盡悴於此也,雖有多途,在動物界大率以本能出之。本能者先天預為實排規定之生活能力也。此要以節肢動物為代表,而蜂若蟻造其極。

信乎蜂蟻之有其群,亦猶吾人類之有家 、國;然而其群體內部之秩然有序者未足尚也。蓋生物莫不有其個體生命與群體生命之兩面。重於群體生命者則個體儲存為輕;置重於個體生命者又輕乎種族蕃衍。

物各有其所輕所重,而蜂蟻之類則重在群體生命者。其一一之身體機構乃隨之以有分異而配合成其群。夫社會秩序著見於其身,是錮其心於身者不既昭昭乎。

牛馬為脊椎動物。脊椎動物原不以本能生活為歸趨。其身體結構之間漸向主(腦髓)從(各部器官)分明發展去,心獨寓乎大腦統屬全身,居中而為之主宰;大腦特殊發達之類即其最後出現者。

相應地,在生活方法上先天本能隨以減弱,而欹重後天補充學習。是蓋中樞權衡靈活之用愈高,則各官體功能之先天預為安排規定者愈不足故耳。凡於此進化愈高之物類,其兒童(不成熟)期愈以延長,至人類而最長者正在此。

是即所謂理智之路。牛馬本屬此一脈路,顧其進度不高,猶滯於本能生活,遂不免錮其心於身也。即遠高於牛馬之靈長類,其生活總未能超越乎依靠本能,其心曾不得不為其身之所囿。

獨至於人而豁然開朗,局面一新。

簡單言之,人類之獨靈於萬物者,為其生活以理智而不以本能。本能猶機括也;理智非他,即此機括之傾向於弛解耳。脊椎動物之漸進於理智,不得之於積極有所增長,而得之於消極有所減除,減之又減,而翳蔽消除,其所透露者即人心也。

本能者一觸即發之動勢也;所雲翳蔽者指此。理智之特徵在冷靜;是人之所以能有知識思想,為一切物類所不及者也。人心之透露,即靜德之透露也。

《禮記》不云乎,「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 ;」古人早見及之矣。

人心唯靜,斯有自覺於衷。《大學》之「明德」指此。非靜德無以有明德也。

自覺不昧是其內在一面;其外面則無所限隔,人與人之間乃至人與物之間感通若一體。人類之側重於社會(群體)生命也,即由其無所限隔而來,因亦不必有其一定範圍。夫是乃所謂仁也。

凡家人之間、國人之間、天下人之間,其得以有雍睦和平生活之一日者,胥賴此焉 。

人類生命既以其解放於先天本能而得轉其重心於群體;卻更從其欹重社會生命而得完成其所走後天補充學習之路(沒有那一點不可能完成這一點)。兩點相依相成,結合為一事 ,是即吾人所以有教育和學術的由來;人類之首出庶物特殊優勝於茲確立。

然人類非遂無本能也。古語「食、色,性也」,既明言之矣。後儒所謂「氣質之性」, 吾上文所雲「身體機能之自發勢力」、所雲「血氣」,何莫非指目乎此。

人為生物之一 ,其於個體儲存、種族蕃衍抑何能有獨外邪!

然而又非無辨也。物類於此,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,頗鄰於機械。其生命遂為本能所役使,無復自覺自主之可言。

而在人類則大有伸縮餘地,因之亦可能失之過當,亦可能失之不及,每為後天習染或意識所左右,初無一定。當夫不放失其心之人,則恒能自覺自主,處處有其節文。一言總括之:

本能在物類生命中直若為之主;其在人類生命中卻已退處於工具地位,附麗乎身體而心資借之以顯其用,而主宰自在也。 此其辨也。

是故:牛生而成其為牛,馬生而成其為馬;蜂也、蟻也,生而成其為蜂與蟻;一切自是當然,寧有問題!而人之於仁,乃至不易言之矣。

(二)人之於仁,誠所謂我固有之,不待外求者,宜其至易矣;胡乃言其不易邪?事實正是如此;同時具有其至易、至不易之兩面。仁,人心也。

心非一物也,以求物者求之,夫豈可得?(1)(孟子悲憫人心放失,借用雞犬提出警告,而如何求放心固不同於雞犬之求。) 人有所求,莫不外顧,而心不在外也。

不求自至,求之轉不可得也。譬如睡眠,寧非至易事邪?然在病失眠之人,殆有百事莫難於此之苦。

是何為而然?睡眠是大腦抑制,不可求也。意求抑制,則興奮矣!

縱或知其不可外求,多方以自喻自戒,而失眠之苦難忘,隱微之間猶存期待;興奮卒不歇,抑制卒下來。唯其至易,乃適以成其至不易。

然其所以為不易,猶不在此。且不求自至者,不可恃也;殊未足尚。確言其所以為不易 ,有如下兩層。——

第一當知:人之易流於不仁也。人與人之間,從乎身則分則隔,從乎心則分而不隔。

情同一體是為仁;隔則不仁矣。然而在自然環境、社會環境種種壓迫威脅下,時時鬥爭、 競爭的人生,此心能有幾時得免於其身之牽制者?是流於不仁,其勢則然。

方知識文化之未進,所受自然環境乃至外群異族之壓迫威脅固極重;知識文化既進,宜較輕矣。而此時之人則視前又習於分別、計較、機變、詐偽,難說後後有勝前者。自顧而不顧恤乎人,此人世糾紛,所以無窮無盡,不得一日而息。

知人與人感通不隔之難,斯知仁之為不易矣。

以上就利害得失之刻刻干擾乎人心言之。茲更言其是非之易有所蔽而心之明德不明。是非存乎自覺,有不容昧。

諺語「是非自在人心」;古語「人心有同然」;似天壤間宜必有公是公非者。然而社會秩序之在人,非若蜂、蟻之安排於先天也;凡宗教、禮俗、法律、制度——或總括雲風教——起於後天而隱操是非之柄者,一時一地各有不同;橫覽大地,縱觀古今,是非乃至紛然莫準。蓋風教之為翳蔽,猶本能也;不過一則先天寓乎個體,一則後天起於社會耳。

在生物千萬年進化之後而有人心透露;若夫人心昭炳則又必待人類社會歷史逐步發展之後也。(1)(當社會在經濟上實現其一體性,人與人不復有生存競爭,而合起來控馭自然界時,實為人類文化發展上一絕大轉折關鍵,而劃分了前後期。前期文化不過給人打下生活基礎,後期方真是人的生活。

前期假如可稱為身的文化,則後期正可稱為心的文化。此處人心昭炳云云,蓋指未來共產社會也。說詳《中國文化要義》、《人心與人生》各書,請參看。

)孟子所雲「義內非外」,「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」者,在事實上固從來皆不免在「義外」與「行仁義」之中。而此所行在外之義,抑且莫不有其所偏。此從其一時一地各有不同又可以判知之者。

蔽矣!偏矣!焉得仁 ?

知不為習俗所移而有以獨立地明辨是非之絕難,斯知仁之為不易矣。

在吾人生命中,恆必有一部分轉入機械化(慣常若固定),而後其心乃得有自由活動之餘裕。此在個體則本能與習慣,其在社會則組織與禮制,皆是也。是皆人類生命活動之所必資借,非必障蔽乎心也。

然而凡可以為資借者,皆可轉而為障礙;此一定之理。心不能用之,則轉為其所用矣。其辨只在孰為主孰為客耳。

其辨甚微而機轉甚妙;心有一息之懈,而主客頓易其位焉。亦或不遠而復,亦或久假不歸。久假不歸者不仁矣。

不仁非他,硬化之謂也。於內則失其自覺之明而昏昧,於外則失其情感之通而隔閡,落於頑鈍無恥是已。其不遠而復者,仍不免旋復旋失;其於不仁,宜不若是之甚。

知平常人總不出乎旋復旋失與久假不歸之間而莫能外也,斯知仁之為不易矣。

一切善,出於仁;一切惡,由於不仁。不仁只為此心之懈失而已,非有他也。惡非人所固有;不仁之外,求所謂惡者更不可得。

是即人性之所以為善也。世俗徒見人之易流於不仁,不仁之事日接於耳目,輒不敢信人性善之說,正坐不自識其本心故耳。

第二當知:人不自識其本心,即將永淪乎上文所雲「旋復旋失與久假不歸之間」;而且失不自知其失,復不自知其復,終其一生於仁為遠,於不仁為近。仁之所以為不易,確言之蓋在此。

平常人終其一生於仁為遠,於不仁為近者,為其失不自知其失,復不自知其復也。如何得免於此?是必在能以自識其本心。

自識其本心,而兢兢業業如執玉,如奉盈,唯恐失之;如或失之,必自知焉。而由其志切,即知即復,或不遠而復焉。其復亦自知其復。

蓋本心非他,只此衷了了常知、炯炯自覺是已。故人「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」。不睹不聞即指吾心之常知處,蓋謂其不可以形求、不可以言顯出。

唯其慎也,庶幾此心其得以恒一而不懈乎。然而未易言也,是力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所必勉之者而已 。勉乎此,雖不能至,而於仁為近,於不仁為遠矣。

慎獨功夫便是求仁之學。

儒家之學在求仁。善為此學者宜莫如孔門高第。然試觀孔子之言「回也,其心三月不違仁,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」;且如宰我竟遭不仁之斥。

仁固如是其不易,是所謂此心恒一而不懈者,世果有其人邪?駑劣如我曾何足以知之。不過向上有志者,其必在有以自識其本心而兢兢業業如執玉,如奉盈,若唯恐失之,捨此無他道焉,則可知也,無可疑也。

孔子不云乎,「默而識之,學而不厭」。而孟子之言「先立乎其大者,則小者弗能奪也 」;最為明白。大者此心,小者耳目之類(試詳《孟子》原文),不能奪者主宰常在,不為其所資借者之所篡奪也。

後於孟子者莫如宋儒大程子,則其言曰「學者須先識仁」。 其又後如陽明王子,則直指知是知非之本心而教人以「致良知」。此一學脈自古相傳先後一揆,不既昭昭乎。

凡未自識得其本心者,雖儒言、儒行、儒服焉,終不過旋轉乎門外而已耳,不為知學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