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禮儀看中國式社會理論

2021-07-04 10:10:41 字數 4851 閱讀 6599

中國還是有別樣的學者,他們也非純聖人,但保有難得的良知,在禮儀的觀念和制度遭到人們唾棄之時,他們仍圍繞著它來書寫歷史。有了他們,中國思想才在現代文化中保留了一席之地,保持了自己的歷史延續性。這裡我要以他們的書寫為出發點,從社會理論角度進入禮儀這個題域。

我從中選出三個人的三種論著,以充作討論的起步:

1.李安宅《儀禮》與《禮記》之社會學研究》(上海世紀出版集團,2005[1930]年版);

2.費孝通「禮治秩序」,載於其《鄉土中國》(三聯書店,1985[1947]年版);

3.錢穆「禮與法」,《湖上閒思錄》(三聯書店,2000[1948]年版);

李安宅是一位重要的人類學老一輩,他是出名的藏學人類學,也是中國人類學界最早從事海外研究的學者之一(他的印第安人研究,有相當的開創性)。李安宅對於「禮」的論述,人類學和社會學界注意得不夠,其實它蠻有意味。如同不少比較文化研究者,李先生談「禮儀」時,注重它的層次性,更注重作為其核心思想的「中庸」。

所謂「中庸」,在人類學中可以理解為一種介於「野蠻」與「文明」之間的狀態,古人稱之為「文質彬彬」。「文質彬彬」,是既質樸,又文雅,質說的是原始,文說的是文明,所謂「禮」的思想,即主張是這二者之間尋找乙個中間路線,不至於失禮,又不至於為了禮而變得過分的虛偽,「文過飾非」。李安宅的《儀禮》與《禮記》之社會學研究》一書,早已於2023年出版,作為一位人類學家,他筆下的「社會學研究」指的是一種以「社會」觀念為中心的分析方法。

《儀禮》與《禮記》之社會學研究》的建樹極高。除了談到禮儀的「文質彬彬」之外,李先生在該書中提出了禮儀的詩學態度,李先生主張,禮儀這東西,關鍵是表達感情(人情)。禮儀的理論基於一種設想:

人們是因為愛對方,所以才用禮儀來尊敬對方,這種愛和敬,如同詩歌裡表達的那樣,是充滿感情的。古人之所以老將「禮」與「樂」混合起來談,便是因為「樂」的感情表現是「禮」的乙個重要屬性。

從李先生的書,可以窺見古代中國觀念之特徵。他在書中的乙個地方提到,在他看來,宗教與白日夢有密切關係,說人因在白天做夢才發明了「宗教」1,這使我感觸良多。

西方神學和人類學,都說宗教是人根據晚上的夢想象出來的,晚上做夢,人「靈魂出竅」,到處遊蕩,人類學家想到「萬物有靈論」。

而李先生說人白天做夢,「白晝見鬼」,「明知故作」,造就了禮儀。

白天做夢和晚上做夢有不同,因為白天做夢有一種「自覺」,晚上做夢是無意識的。根據「自覺」造就信仰,與根據無意識造就信仰,二者之間的差異很大。

李安宅對於禮儀的定義,具有綜合性,他羅列了禮儀的十幾個特點,其中特別強調了等級、交換和道義。將他那些有些須混亂的綜合再次加工,可以看到,禮的等級性是基本的,而這並不排斥禮起源於原始的互惠交換模式。而「道義」,則與人類學交換理論中的「obligation」概念相聯絡,重視人與人的「相互擔當」與「相互依存」。

李先生的《儀禮》與《禮記》之社會學研究》,居然也特別像是一部以禮為中心的人類學導論。他談禮時,區分語言(包括親屬稱謂),涉及認識論、分類、物質文化(食品禁忌、建築、遊行、什物、職業等等)。在宗教方面,李先生涉及到了人生禮儀、占卜、神諭等等。

關於戰爭,他又指出古代戰爭的禮儀性,如戰前的占卜和宣誓,戰中的「陣容」等等。

費孝通也是人類學的老一輩,他關於「禮治」的論述,出版於2023年,其中的一些觀點,關注的是社會的形成與文化的關係。費先生對於「禮治」的論述,重點放在鄉村的「無訟」,其要表露的心境,是一種對於「同意的權力」與「橫暴的權力」的區分。2這個區分,啟發來自人類學,是對有別於強制的統治的鄉村自主社會的鼓勵。

如今,不少法學家去鄉村,也是去尋找這種「同意的權力」,而費先生早已告訴我們,這種權力,是以歷史上遺留在民間的禮儀觀念為基礎的。如今,些許法學家老談 「禮失求諸野」,意思是要去鄉土中國尋找一種不同於法律這種「橫暴的權力」的秩序模型3。費先生對這點,早有預見。

費先生以「禮治」來替代法學家所說的「人治」,說這個形容更準確。什麼是「禮治」?他的定義是:

禮是社會公認的行為規範。合於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,對是合式的意思。如果單從行為規範一點說,本和法律無異,法律也是一種行為規範。

禮和法的不相同的地方是維持規範的力量。法律是靠國家的權力來推行的。「國家」是指政治的權力,在現代國家沒有形成前,部落也是政治權力。

而禮卻不需要這有形的權力機構來維持。維持禮這樣的規範的是傳統。4

相比人類學家李先生和費先生,錢先生的哲學意味濃厚得多,他對唯物主義的「***性」早有批判,景仰傳統智慧型,致力於以傳統為基礎尋求符合中國歷史的中國出路,他關於禮和法的分析,給我們的啟發很大。《湖上閒思錄》這本書,發表於2023年,與費孝通的《鄉土中國》幾乎同時,書中概括了他的一些想法,其中談到禮與法,比較了中西的秩序觀,表明中國禮儀的以下觀點:

法的重要性,在保護人之權利。而禮之重要性,則在導達人之情感。權利是物質性的,而情感則是性靈上的。5

李安宅、費孝通、錢穆為20世紀初出生之一代學者,處在舊學轉入新學的過程中,其身心承受著文化轉變的陣痛,這從其論著中可見一斑。之所以要提到他們的禮儀論著,乃是因為這個文化轉變的陣痛,持續至今日,依舊對我們這代人發揮著作用。

不是要「逆潮流而動」,只不過有意直面問題,我欲借「禮儀」觀念的思索,尋求中國式社會理論存在的歷史基礎。

關於禮儀,人文學科已有不少研究;相比之下,宣稱以社會為主要研究物件和觀點的社會科學,對之卻鮮有涉及。特別是在中國,社會科學研究絕大多數建立在與禮儀對立的範疇之上,不從事禮儀研究,被認為是正常的事。於是,如上所述的那幾種論著,絕非冰山那一角,而只能算是鳳毛麟角。

我們接受的現代個體主義分析方法6,在將我們的思想從形形色色的整體主**放出來的同時,給知識探索設定了新禁區。過去乙個世紀中國的種種反文化運動(包括「新文化運動」),抱著世俗主義和「新鮮事物拜物教」的態度,破除「吃人的禮教」。一旦「禮教」被當作是「吃人」的「怪獸」,禮儀研究就不再受崇新棄舊的社會科學重視了。

作為現代人的一種,我們造下一種新道德;在這道德中,沒有神仙,無神、無聖、無怪,同時,連社會價值自身,也遭到鄙夷。我們自身,成為「文化革命之馬達」。

新道德約束我們的思想,誘導我們以一種「原子」為分析概念來透視人生與世界。我們時而也會替自己找一些「反模式」,比如20多年前的「集體主義」。可諸如「集體主義」之類的「主義」,卻常常並非奠定於整體的思想上,而與依然是個體主義的人數相加法關係緊密。

這樣的「集體」,絕不發自內心,它發自外在壓力;而可憐的我們,卻還誤以為,形形色色的反文化運動,都可以用「個性解放」來形容,以為它是表達良好的「現代心境」,是「適者生存」必備的條件。7

現代性帶來的新道德使我們捨棄具有高度社會價值的禮儀制度,也使我們將它當成嚴格意義上的「歷史」——「過去」。社會科學不研究禮儀,社會科學家多數相信,這過時了的東西不好。

幸而歷史對我們不薄。上個世紀30-40年代,社會動盪,思想界接近於「百家爭鳴」。李安宅、費孝通、錢穆這些前輩,前兩位是人類學家,錢穆先生是文化史家,不過,他的著述,一樣地對於中國人類學的思考有啟發。

這些前輩的關懷不盡相同,說的事兒也不盡相同,可他們論述的觀點之間有一致性——至少,他們共同教導我們,對於理解中國社會,「禮儀」這個概念極其重要。除此之外,幾位前輩在論著中還給我一種印象,它們似乎在文章之上寄託了一種更高層次的期待:古代中國諸如「禮儀」這類觀念,若能得到細心挖掘,便可能為中國社會科學奠定其世界地位,起促進作用。

以國人之作為出發點,不是要宣揚「國粹」。「禮儀」這類詞彙,確實構成了中國文明的特徵之一。然而,對於這個特徵的論述,若不是服務於問題化的探索,就可能淪為民族主義。

我更關心的問題是:這類所謂「本土概念」,能否成為一種理論的基礎,而獲得它的世界性解釋力?

將西方思想當作信仰的我們,時常對此抱著懷疑的態度。因而,不怎麼願意去論述中國觀念在世界社會科學中的普遍價值。然而,被以為是對我們的文化嗤之以鼻的西人,竟有人比我們更信賴古代中國的智慧型。

有鑑於此,我將跳躍於中西之間,在歷史與異鄉之間尋找交匯點,特別是要「神遊」於現代社會科學(如人類學和社會學)及中國古史之間。

人類學與社會學都注重歷史性事物,但二者的著力點不同。人類學**社會理論時,更注重從所謂廣義的「前現代」社會中尋找純然的、無國家的社會存在方式,自20世紀初期以來,他們以為,這些「前現代」社會不是歷史意義上的,而是空間意義上的,就是說,它們無非是離現代文明中心有相當距離的「部落社會」。社會學的社會理論**多數建立於現代性的專門研究之上。

其實,社會學的本義,主要就是對工業化社會的研究。這門學科它也關注歷史,但多數論述,始終圍繞著現代性的興起過程展開。圍繞著古代中國的禮儀**社會理論,在兩個學科中的處境都相當尷尬。

古代中國既非人類學家眼中的「部落社會」,又非社會學家眼中的國家與社會全然對等的現代民族國家。作為一種社會形態,古代中國的制度論述,之所以無法在社會科學的核心學科人類學與社會中獲得明確的地位,乃是因為這一社會形態的「介於二者之間」的狀態。8而社會科學的核心學科之所以難以容納這種狀態,恰是因為這些學科仰賴的資源,均來自的「前現代」與「現代」一前一後的二元對立現代主義歷史觀。

也因此,針對作為古代中國社會形態的禮儀展開論述,也使我們在深感困惑的同時,更易於觸及歷史與現實雙方面。這樣的論述,如同所有論述,無疑會有自己的問題。然而,它將有助於我們在乙個新的基點上思考現有社會理論的侷限,有助於將歷史的再理解納入社會科學視野的拓展中。

2023年,英國人類學大師拉德克利夫-布朗應邀作亨利·梅爾講座,為此他寫過一篇叫做「宗教與社會」的長文。拉德克利夫-布朗的講座行雲流水,跨越了西方宗教社會學理論和古代中國的禮學,**了中國人的禮儀思想對於宗教社會學(人類學)的重要性。以往西方宗教學研究多重視神學的文字分析與信仰分析,法國年鑑派社會學奠基人涂爾幹則指出,神的信仰是人們賴以表達社會歸屬感的象徵方法。

宗教神聖性,不是指參加超自然的存在,而是指人們充滿感情的社會相依性9。受涂爾幹影響至深的拉德克利夫-布朗認為,這個宗教社會學的觀點,早已在古代中國禮學(特別是荀子的禮學)中得到充分。古代中國禮儀思想蘊涵一種不同於西方神學的觀點,它強調人的行為,而非「看不見以至難以置信的信仰」。

拉德克利夫-布朗認為,中國禮學的這一觀點,開了宗教社會學的先河,使我們意識到,不能輕易地將「看不見以至難以置信的信仰」當作證據,而應從人們的宗教行為來理解宗教。從社會學解析「宗教」,拉德克利夫-布朗認為,宗教是人們行動中的事物,而人的行動又受情感約束,表達和維持人與人之間的依賴性,因而「研究任何宗教,我們都必須首先考察具體的宗教性的行動、禮儀及集體性或個人性的儀式」10。

中國式客套面子與禮儀

中國式客套 一種按照關係確定的行為 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在一百多年前就對中國人的客套勾勒出基本印象 如果一位批評者想激烈地評判中國人,就必須得意識到一點,如何才能把客套做到家,這不僅在西方國家鮮為人知,而且對他來說,如果自己還沒有掌握 客套 那麼批評他人可能會很生硬,而且很難產生效果。人們看到,中國人客...

中國式管理的M理論是什麼

m 代表很多意義,其中 中庸 人性 管理統統在裡面。創造m理論不是要與西方面的x理論和y理論相對抗,而是在中國人的文化 民族性裡面,的確存在著m理論。一 x理論和y理論的簡介 x理論 認定員工懶惰 不負責任,以自我為中心,不願改變,沒有抱負,容易受騙。因此,管理者不想念員工,要掌握大權,自己做決定,...

從中國式管理看中國文化和管理科學的融合

目錄第一章選題背景及研究意義 第一節問題的提出 第二節本文主旨和研究意義 壹研究主旨 貳選題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第三節有關中國式管理的研究綜述 壹研究古代管理思想現代應用的古典主義派 貳基於中國人文特徵詮釋現代具體操作方法的現實主義派,也有學者稱之為本土創新派 叄否認中國式管理存在的批判主義派 第四節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