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

2023-01-24 16:48:03 字數 5996 閱讀 3325

——**禪宗對唐山水田園詩的影響

【摘要】禪宗在中國文化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,代表著唐詩創作崇高藝術成就的山水田園詩,無論在思想內涵、審美意境和表達方式等方面都深浸著禪宗思想的影響。

【關鍵詞】禪宗唐代山水田園詩影響

隋唐時期,禪宗興起,表明佛教傳入中國300餘年後已經與中國本土文化深度融合。禪宗產生後,佛教逐漸超越了儒家和道家,在民眾的信仰和精神文化領域佔據了主導地位。至盛唐時期,社會高度繁榮且極富藝術氣息,在我國文學歷史上具有崇高地位的唐詩,更是以思想之豐富,意境之開闊創造了後人所艷羨的「盛唐氣象」。

在這個詩化的時代,作為宗教的禪與作為文學的詩,二者之間的融合應是乙個必然的結果。以王維、孟浩然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,正是淫浸著禪宗思想的影響,體現了唐詩創作的崇高藝術成就。清人姚那對禪宗與唐詩之間的關係做過評價,他說:

「盛唐人詩固無體不妙,而尤以五言為最。此體中又以王、孟為最,以禪家妙語論詩者,正在此耳。」從這段話裡,我們約略可以看出禪與詩,尤其是五言詩之間的關係;而五言詩正是山水田園詩見長的詩體形式。

本文試圖從思想內涵、審美理念和表達方式等方面分析禪宗對唐山水田園詩的影響。

一、 禪理與詩境——禪宗對山水田園詩思想內涵的影響

(一) 識心見性,物我為一

禪宗認為,人皆有真如佛性,亦即自性,人的自性本來是純真、潔淨、無煩惱、無迷妄、無汙染的,這種純真的自性便是佛性。人只要能識自本心、見自本性,便是覺悟,便能成佛。六祖慧能說:

「佛是自性作,莫向身外求。自性迷佛即眾生,自性悟眾生即是佛。」然而自性雖然本淨,但人自出生後,由於不斷接觸外界,所以受到汙染,塵勞妄念逐漸遮蔽了人的自性,眾生不得了見清淨的自性,故墮入煩惱不得解脫。

只有去迷、去執,才能識心見性,超脫塵勞,成就佛道。那麼如何才能達到這一境界呢?禪宗認為只有從大自然的景象裡得到啟發,才能感悟人生,獲得佛學的真諦。

「法身無象, 應物現形」, 即是說「法身」並無固定的形象, 而是賦予萬物之中。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都是「法身」所在。唯倍禪師雲:

「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,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。及至後來,有了入處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而今得了休歇處,如前般見山只是山,見水只是水了。

」這三個階段實際上就是主觀與客觀由分離到融合的過程。在其未參禪時, 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,完全是常人的見解,而不知山水所蘊含的「意」。 當其學參禪以後,而知山水無非是「法身」的變現,山水僅虛有其形。

當其大徹大悟之後,才認識到「色空一如」、形意相融的道理,才拋棄了見形不見意,意不見形的偏見,復認為山還是山,水還是水,但經過這麼否定之否定的認識後,這山水已和前兩次的山水有質的區別, 而達到了心與自然合

一、人天圓融的境界,也是禪宗美學的最高境界。

唐山水田園詩的創作正是以此禪理入詩,增添了山水的靈性、睿智及蘊藉之美,為詩歌的意境美增添了魅力。如王維的《辛夷塢》:

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尊。

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

寂靜的山澗裡, 雲蒸霞蔚般的芙蓉花紛紛的開放,又片片的消隕,自開自落, 自生自滅, 不知已幾許寒春, 世人不知道它的存在, 它也不知人世的變遷。這種泰然寧定的情趣,顯示的是一種芙蓉出於汙泥不染,開在山中不染世情的乙份高潔自得。在自由無礙的氛圍中,詩所呈現的「自榮自落,何怨而何謝」的空寂自然之趣,令人「讀之身世兩忘,萬念皆寂」。

王維耽於禪趣的空寂之境,正暗示精神上的毫無人為干擾,生出「不知悅生,不知惡死」的乙份生命的超然境界。在客觀中體現主觀,形成了物我渾然一體、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。如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所說的「無我之境,以物觀物,故不知何者為我,何者為物。

」再看孟浩然的名作《題義公禪房》,是一首題讚義公的詩,也是一首出色的禪詩:

義公習禪寂,結宇依空林。

戶外一峰秀,階前眾壑深。

夕陽連雨足,空翠落庭陰。

看取蓮花淨,方知不染心。

詩中的「空」字,既指外在空寂的環境,也指出由義公習禪到寂靜,照見「空」的境界,透露出四周的寧靜。義公習禪,體會出空寂的世界,詩中充滿濃厚的禪趣。作者與義公相若,以空觀空,外界的事物與作者的內心已融成一體,物我兩忘,詩禪結合,達到無我的境界。

最後詩人直抒胸臆,若能看到蓮花清淨,就知道自己的心不受外界染汙。蓮花在佛經中常見,表示清淨無漏,一塵不染的意思。《華嚴經》說:

「一切諸佛世界,悉見如來坐蓮花寶獅子之座。」詩人也從中表現了自己的嚮往,全詩洋溢著濃厚的理趣。

(二) 任運自然,隨遇而安

禪宗的理論核心是「佛性論」,可以說,整個禪宗理論都是論證如何通過徹底的去縛去累達到「明心見性」。慧能提出了「一行三昧」的禪修方式,即「無念為宗,無相為體,無住為本」,這種修行方式全面深入地滲透到禪人的一切日常生活執行當中,被稱為「無修之修」。《六祖壇經》說:

「但行直心,於一切法,無有執著,名一行三昧,直言坐不動,除妄不起心,即是一行三昧。」唐代一位著名的禪師說:「坐亦禪,行亦禪,語默動靜體安然。

」認為一任主體心性的坦然呈現,當下即是妙悟,即是成佛。也就是一任主體心性的自然流露,而不受任何外界束縛。在這種精神狀態中,主體既是無比自由的,也是怡然自得的。

王維有一首《終南別業》最為著名:

中歲頗好道,晚家南山錘。

興來每獨往,勝事空自知。

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

偶然值林叟,談笑無還期。

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」這不僅象徵著王維這位隱逸詩人典型的生活方式,而且也經常成為後世禪師們掛在口邊的「口頭禪」。它表現的是一種完全擺脫了一切拘束限制,獨來獨往,無比自由知音的精神狀態,把禪家的任運自然,隨遇而安的處世哲理體現的淋漓盡致。這種精神狀態是最符合慧能南宗禪核心思想——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(《金剛經》)的,所以最能得禪之真髓。

相傳王維向禪宗大師神會請教佛法要秘:「若為修道得解脫?」神會道:

「眾生本自心淨,若更欲起心有修,即是妄心,不可得解脫。」。王維聽此理論,如醍醐灌頂。

從此,他在在處處、再不執著。而當他將這一思想作為禪學與文學的結合表現在詩歌裡時,就真正達到了「羚羊掛角,無跡可求」、「玲瓏透徹,不可湊泊」 、「不用禪語,時得禪理」的境界。李澤厚先生說:

禪宗常說有三種境界,第一境是「落葉滿空山,何處尋行跡」,這是描寫尋找禪的本體而不得的情況。第二境是「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」,這是描寫已經破法執我執,似已悟道而實尚未的階段。第三境是「萬古長空,一朝風月」,這就是描寫在瞬刻中得到了永恆,剎那間已成終古。

在時間是瞬刻永恆,在空間則是萬物一體,這也就是禪的最高境地了。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」一句所表達的意境正是公認達到了「禪的最高境地」,也因此成就了王維「詩佛」之名。

二、靜默觀照與空明靈動——禪宗對山水田園詩審美意境的影響

懷著禪念歌詠山林生活,讚美大自然的和諧,其人與自然合一的宇宙觀直接引發詩人對山水自然的審美追求,從而使山水田園詩在審美意境上體現出自然清新、靜逸和諧、豪壯率性之美。

(一)自然清新之美。

最著名的當推孟浩然的《春曉》:

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。

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。

在這首千古傳頌的名詩中,詩人表達了對自然時節變化的感悟和沉思。在甜美的春睡中,朦朦朧朧聽到吱吱喳喳的鳥鳴,睜眼一看,滿目春光。想起了昨夜的風雨聲,亦不知吹落了多少花瓣。

這詩本身並不用禪語,或者說它本非禪詩。但不是禪詩卻勝似禪詩,有乙個叫樸翁銛的禪僧讀了之後,卻由此聯想到《圓覺經》,認為此詩正顯示了禪者的「三昧正受」、「身心寂滅」的境界。詩人在簡單清純的山居生活中,發現了一任自然天性的美,一種令人忘卻人間種種不平與煩惱的自然之趣。

讀此詩令人感覺如春風化雨,清新自然之美撲面而來,從而自然地勃發出一種「人生難得」、「人間最好」的情愫與聯想,而這恰是禪的意蘊與旨趣。杜甫對此讚美道:「復憶襄陽孟浩然,清詩句句盡堪傳。

」的讚美。李白亦對其有此評價:「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

」(三) 靜逸和諧之美。

禪宗追求一種心空的境界。認為, 心生, 種種法生;心滅, 種種法滅, 一生不生, 萬法無咎 。這叫性空即是佛, 或見性成佛。

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正是通過對自然山水空寂、寧靜境界的描寫, 恰好把禪宗的「無念」、「自性清靜」的心境表現出來,在靜逸和諧之中達到了極高的審美境界。空、寂二字, 在他的山水田園詩中比比皆是。如《鳥鳴澗》:

人閒桂花落,夜靜春山空。

月出驚山鳥,時鳴春澗中。

寫山澗的寂靜,這首詩展現給我們的是這樣一幅畫面;在寂無人聲的地方,桂花無聲地正在飄落,夜靜顯得春山空闊,靜得連月亮出來也驚動了山中的小鳥,小鳥幾聲鳴叫,更增添了春山月夜的幽靜。王維在這裡描寫出十分幽寂靜謐的環境,體現出對「靜」的境界的感知和追求。詩人沒有刻意雕琢,雖不著境,但境界全出。

其主觀意圖融於景物之中,雖不明說,但暗含著,從而形成全詩意境的和諧靜態之美。

王維所追求的靜境, 不是一種死寂, 而是一種體悟到自我情感和物象核心自適自足、和諧圓滿的空曠和超脫, 他總是先寫靜境, 然後再襯以動境, 以動境作用於人的聽覺, 引發人更多的聯想。因此, 這裡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空寂寧靜的, 然而又是富有生機的。如《鹿柴》以空山無人來寫靜:

空山不見人,但聞人語響。

返景入深林,復照青苔上。

空山里靜寂無人,只能聽到人語的迴響,那迴響宛如來自另乙個世界。一縷夕陽的返照透過密林射在青苔上,更點綴了環境淒清。彷彿是神來之筆,毫不費力的創造出一種優美而富有活力的境界,呈現出一種真正恬淡美好的風格,這正是王維所追求的那種遠離塵囂的空而寂的境界。

(三)豪壯率性之美

以淡雅、清新、靜逸為主格調的山水田園詩派,寓於禪意的同時亦不乏豪邁之作。如王維《使至塞上》:

單車欲問邊,屬國過居延。

征蓬出漢塞,歸雁入胡天。

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

蕭關逢候騎,都護在燕然。

「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」這是王維千古流傳的名句,描述的是在無際無涯的大漠中,一縷烽火台上的孤煙,直上青天;長河似帶,落日降臨,異常渾圓,這兩句詩,以傳神的筆墨刻畫了奇特壯美的塞外風光,筆力蒼勁,意境雄渾,視野開闊,凸現了大漠粗獷強毅的精神,凝聚了詩人超然世外的心態,雖然語不驚奇,樸實無華,但畫面開闊,意境雄渾,能狀難言之景於目前,含不盡之意於言外,達到了渾然天成的藝術境界,近代學者王國維曾將此兩句詩稱之為「千古壯觀」的名句。

又如《漢江臨眺》:

楚塞三湘接,荊門九派通。

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。

郡邑浮前浦,波瀾動遠空。

襄陽好風日,留醉與山翁。

本詩描繪了漢江的雄壯美,山色的朦朧美,境界開闊,氣象雄偉,令人不勝嚮往,心馳神飛。特別是「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」,出語絕妙。把漢江特有的地勢和氣勢景色勾勒出來,生動、形象。

全詩格調清新,意境優美,在描繪景色中,充滿了樂觀情緒,給人以美的享受。明王世貞《藝苑後言》評:「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,是詩家俊語,卻八畫三昧。

」三、無縛無礙與語淺意深——禪宗對山水田園詩表達風格的影響

(一)率意天成、不假雕飾

佛教語言通俗易懂,禪宗則更是主張不立文字,即便在不得不用文字之時,亦是講究以少為勝,以簡為妙。如著名的禪詩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語言淺顯明了。

禪宗語言的簡易,為崇禪的山水田園詩作語言帶來了通俗化的影響。如孟浩然詩歌多採用樸素自然的語言、一氣直貫的句法、平暢疏朗的節奏和白描的手法,寫眼前景物不事雕琢,創造出淡遠清曠、超然脫俗的詩境,表現出朴野素淡的生活情趣,自然天成。以《過故人莊》為代表:

故人具雞黍,邀我至田家。

綠樹村邊合,青山郭外斜。

開軒面場圃,把酒話桑麻。

待到重陽日,還來就菊花。

描寫了美麗的田園風光和平靜愉悅的田園生活,語言沖淡自然而詩情醇美。詩人將普通的農村景物、平常的朋友聚會,用近於口語的樸素的文字輕鬆自然地表現出來,平易親切而又詩意濃郁、情致悠然。語言的樸素自然中見錘煉,景物的隨意揮寫中有匠心。

整首詩寫得渾然省淨,自然天成。方回在《瀛奎律髓》卷二十三評道:「此詩句句自然,無刻畫之跡」。

(二) 語意凝鍊、曲意留白

留白原本是中國畫創作的重要藝術手法,深得禪宗的「空」、「寂」之妙。「詩佛」王維深諳這一藝術手法的運用。如《山居秋暝》:

空山新雨後,天氣晚來秋。

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。

竹喧歸浣女,蓮動下漁舟。

隨意春芳歇,王孫自可留。

空靈的遠山是留白,是虛寫,眼前的青松、明月、泉石是實寫;浣女的喧笑,由隱而顯;輕擺的漁舟,由顯而隱。虛實、有無的結合給人無窮的回味。整首詩作者呈現給我們的雖是一種外部的客觀存在,但是觸目所見,提筆取景無不自然,凝練成一種澄明清幽的境界,使人讀過之後,眼前浮現的先是明晰的圖景,之後又感到餘韻悠悠,回味無窮。

言不盡而意無窮,觀之令人心領神受、浮想聯翩、回味無窮,達到了「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」的藝術境界與「 直下了知, 當處超越」 的禪修境界完美融合。